汀泠

已退网|Colour life with our colours of love and hope. (M. Chagall)

「德哈」The Last Words - 1

 

科普斯先生认为,他必然是疯了。

泛黄的旧纸像是被什么东西沾湿过,模糊不清的是一个男孩的哭脸。年轻男人退后几步,朝着紫红的晚霞展开褶皱的画。他眨眨眼睛,举着那张纸又换了个角度 —— 画面上的人骑着一把扫帚定格在空中,纹丝不动。

“画怎么可能会动呢。" 他喃喃自语道。

两分钟之前,科普斯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这座老宅的沉重大门,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玄关处地毯上的藤蔓纹案被逐渐隐去的日光照亮些许,除此之外,眼前一片黑暗。这片纸就是在那时,轻轻飘落到他脚下的。


科普斯打开手机的电筒,白色光束照在几步外的黑色储物柜上。拈着那张画,他衡量了一下那立方物体与自己皮鞋之间的距离,意识到是开门卷进的风从柜子上吹落了它。

这房子有多久没人进来过了?科普斯掂了掂自己手中的万能钥匙和撬锁工具。资料中说明,在他之前的两个律师都是因为想尽各种方法都进不来,才被迫放弃了这桩房产案。可刚刚他明明才试探性地推了推门,就……

“嗒嗒!”

手机屏幕上闪过出厂公司的图标,紧接着完全黑屏。他皱起眉头,尝试着按了按开机键,没有任何反应。好吧……

昏暗的门厅里静悄悄的,他听着自己脚步声的回响,大致可以推算出这地方比在外面看还要大上一些,并且没有放置太多的家具。

空荡荡的老宅,一个手中没有任何照明设备的年轻人。真是糟糕。他小心翼翼地借着玄关处的光线往里走,硬鞋底踩在绵软的地摊上,没走几步就到了头。四周肯定还有更多的空间,楼梯应该就在附近,但再无光线照亮。

见鬼。

科普斯抬起手腕看时间,下午五点过五分。他刚才一出火车站就直接打车来了这里,本来打算先踩踩点、粗略转一圈,乘六点整的末班车去镇上过夜。现在点倒是踩了,可惜除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画,什么都没看到。

日暮的霞光渐渐失了颜色,天越来越暗。科普斯叹息着折回门外,拎起放在墙边的褐色行李箱,往来时的那片森林走去。

坐五点半那班吧。他改变了计划。

 

庄园入口的锻铁大门雕花精致,沉闷地虚掩着,年轻人扶上冰凉的把手,转身抬头望了望三楼的窗户。灰尘覆盖的玻璃在黄昏中呈现淡淡的橘黄色。就在十分钟前,初次走进前院的他分明看到了...... 或者说,他以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扇窗边,望着自己。

疯了,一定是疯了。他自嘲地摇摇头。

 

从庄园到附近的吉弗德镇,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路程。匆匆忙忙赶到公交车站时,昏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降下了雨。

吉弗德是个很小的地方,全镇只有一家旅馆,是用十九世纪遗留下来的私宅改造的。女主人菲歇尔夫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长长的微卷金发盘在后脑勺。她臂弯挂着一块素色抹布,忙忙碌碌地招待着屋内零散的顾客,有些是住店的,有些是用餐的。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在门毯上仔细地擦干了皮鞋,确认衣服不再滴水后,提着行李箱走进来。菲歇尔夫人停下倒茶的动作,抬头打量他 —— 黑西装、浅灰马甲,一双亮绿的眼睛明澈地引人注目,不巧被游过的万千思绪蒙了个遍。

“请麻烦给我一间单人房,住到周四。名字是科普斯先生。” 男人有着非常明显的英国南部口音,一听就是外地人。

“抱歉,先生,我们这儿满客了,” 菲歇尔夫人轻柔的声音里满是歉意,“我们家一般不需要预定,但您瞧,过两天吉弗德就要举办年度的露天拍卖集市,所以这几日住客特别多。”

雨点砸在玻璃上,菲歇尔夫人望着窗檐,大概是不忍心让客人露宿街头,又道:“三楼的阁楼倒是空着,但堆积了很多杂物。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等我丈夫回来收拾一下,将就一晚,费用按标价的三分之一给就好。”

“就这样吧,谢谢。” 科普斯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干黑发,放下行李箱,“我正好要先解决晚餐的事。嗯……能要一份约克郡布丁么?”

菲歇尔夫人微笑着,没有哪个店家会不喜欢遇到善解人意的客人。她低头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词,“很快就好。喝点什么?”

“黄油啤酒。”


女主人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他,嘴角变得有些僵硬。片刻后,她取出身后橱柜内的透明啤酒杯,半句话没说,提起裙角噔噔噔上了楼。科普斯站在原地,左手尴尬地蹭蹭自己的鼻尖,右手不知所措地往外衣口袋里伸。一个浑厚、有磁性的声音就在此刻于他背后响起:“上楼给你拿去了,别着急。”

科普斯回过头,只见小屋的窗边坐着一名约有五六十岁的男士,棕色的风衣包裹着状实的身材,半白的头发梳得服帖。陌生的男人望着他的目光略略有些好奇,但绝没有半分的不友好。他招招手,示意科普斯过来坐。


“你是从伦敦来的?”

“是的。”

桌上喝了三分之一的德国黑啤冒着泡,切得并不精致的培根三明治像是烤得太久,使得面包的边缘焦黑。男人用叉子戳戳的三明治,笑着说:“意大利人说,这样更有风味。”

可能吧……科普斯礼貌地点点头。

这位友好的先生有着一张肥胖的脸,说话在科普斯听起来有些别扭,想必是他们这边的本地腔调。握着刀叉的手非常厚实,结着早年操劳留下的陈痂。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非常贵重的戒指,显然很久没脱下来过了。穿着的衣服料子很讲究,只不过裁得潦草。

但凡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必定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而在科普斯的经验中,像这样打扮的多半是接近晚年才突然富裕起来的生意人或者农场主,对自己大半辈子努力换来的积蓄不予遮掩,又不过分执着于此。

科普斯心不在焉地朝空无一人的柜台望去,“我以为所有的酒都在这里。”

“是的,伙计。但你该感到幸运,那玩意儿现在还有谁喝呢?要不是楼上住着的老头每天都要喝,你在这也找不到一滴的。” 

男人举起自己的啤酒杯,晃晃其中黑褐色的液体,超对面的人眨眨眼。后者意会,露出浅浅的微笑以示谢意,然后摇头婉拒。

 

没过多久,楼梯处脚步声又起。菲谢尔夫人端着一满杯黄油啤酒向这边走来,科普斯先生找出两个硬币和一张纸币递给她,掏钱包的时候将一个文件袋顺手掏出——

「马尔福庄园房产案。」


菲谢尔夫人见了那牛皮纸上的字样,不自然地顿住。她握住零钱匆匆退回了柜台,将写有“布丁一份”的字条递给后厨,再不看两人。

“原来是来处理那座老宅子的,你最好找个当地人帮忙。” 同桌的人脸上倒是全无慌张的神色。他放下酒杯,伸出右手,“塞缪尔·戴利,很高兴认识你。”

科普斯收起文件夹,在不经人察觉的短暂犹豫后,力度适中地握住那只厚实的手掌,“科普斯,亚瑟·科普斯。”

戴利先生温和地笑起来。他瞥向庄园的方向,随意地问:“准备明天过去?”

“事实上,我下午已经去过一次了。”

持叉的手停顿了一下,男人直直看向科普斯,表情有些惊讶,“你进去了?”

这份讶异因何而起,科普斯是知道的。他耸耸肩,“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我不明白之前是什么问题,这件事情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戴利先生赞许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律师,低下头继续切那块半糊的三明治,“我之前就告诉其他人,不要信闹鬼的那一套……”

“闹鬼?” 科普斯的酒杯停在了嘴边。

“胡言乱语罢了。” 戴利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科普斯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银链,垂进衣领中去。

专心写账单的菲谢尔夫人无意间旁听到了这段对话,表情不快地合上账本。厨师将热气腾腾的晚餐递出了取菜窗口。她很快调整好神态,稳稳地抬起餐盘,端了上来。

 

吉弗德旅馆的屋子破烂得像是要漏雨,食物倒还像那么回事儿。不知是肉汁熬得太入味,还是饿了倦了,整个用餐过程中,科普斯没再主动与这位新结交的朋友多说话。餐后品酒的时间里,他们才简单聊起那座老宅没有电线的异常情况。戴利先生及时地为科普斯指路了最近的英佰瑞超市,以便添置装备。

临走前,戴利递出一张印着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私人名片,邀请道:“明天晚上如果有空的话,来我家吃晚餐好吗?司机会去接你的。我们这儿不常来外地人,妻子和我都很盼望结交新朋友。我们那儿还有成堆的闲置蜡烛。”

“我的荣幸,戴利先生。” 科普斯回应。


淅淅沥沥的雨差不多接近尾声之时,菲歇尔先生终于回到了旅馆。妻子向他解释了客人的情况,阁楼于是很快被清理出来。那里面非常狭窄,行李箱一打开便剩不下多少行动的余地。旅馆男主人看着快要碰到客人头顶的天花板,惭愧地提出要免去房费,被科普斯果断拒绝了。尽管如此,他不得不承认,这地方咯吱作响的床板和满屋的霉味让人全身发痒。

超市应该还没关门,先去买蜡烛和手电筒吧。他这么想着,系上围巾,走出旅馆。


乡村雨后的新鲜空气对于在伦敦求生的英国青年来说,是难得又珍贵的。市区里,十九世纪工厂遗留的雾气和灰尘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同样使人窒息的嘈杂和匆忙。断断续续的雨水带来频繁的阴冷和潮湿,地面污秽的积水和糊满人行道的口香糖裹在一起,粘稠得像沼泽里癞蛤蟆吐出的黑泡,散发着糜烂的臭味。

每日凌晨,面无表情的行人夹着公文包快步从街的这一头移向那一头。天刚蒙蒙亮,大大小小的汽车便焦躁着相互较量,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密集,直至充斥昏昏欲睡的大脑。即使是在深夜,也有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残酷地刺破本就不安稳的梦境,大声宣告着某个角落里的悲伤和分离。

在律师所工作,只有让情况变得更糟。没有人会期望在那栋灰房子里看到一丝笑容,特别当佝偻着背的老人捏着白纸黑字的遗嘱,对律师的问话提不起任何兴趣之时。

忙碌、沉重、麻木,便是科普斯生活的全部。如果这能被称为生活的话。


科普斯吸了吸鼻子,裹紧身上的大衣。吉弗德小镇位于西南部的威尔特郡,是他从前没有靠近过的偏远地带。安静的夜晚让他感到慰藉和放松的同时,也带来了些许孤独。他根据戴利先生的指示,顺利地在街角找到了英佰瑞。转念一想,又走进隔墙的一镑店。

对于像他这样刚毕业没几年的小律师来说,接什么案子、不接什么案子,是没有选择的。父亲早在他进入大学前就因为肺病去世了,母亲更是连面都没有见过。依靠救助金勉强毕业后,日夜为温饱问题奔波,让亚瑟·科普斯比同龄人看上去年长了至少十岁。


“我们这里是律师事务所,不是慈善机构。” 

这是科普斯接下这个案子的前天,经理本特利先生冷着眼送给他的开场白。十一月十一日雾蒙蒙的上午,本特利慵懒地靠在棕皮沙发椅上,黑西装的右胸口处扣着一朵纸制的红罂粟。科普斯在谈话的空档偷偷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机械地转向十点五十分。

他诚恳地点了下头。

“明白就好。” 

本特利从办公桌的抽屉中翻出一个文件袋,“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遗留的房产案,地址在西南部的吉弗德镇郊外。说来也怪,那老宅早就空了,许多年来无人处理。”

原先负责此案的事务所于上个月倒闭,资料转交到他们手里时,本特利着实犯了头疼。但凡消息灵通些的同行,都多多少少听过这个“异闻” —— 据说,从来还没有人能够顺利进入那座老宅。撬锁工具扳断了都推不开门,尝试翻窗的人连玻璃都敲不破。经历过两三次尝试,没人督促,也就放弃了。直到最近,某个户外活动集团想把那地方改成休闲公园,才旧事重提。

不过,科普斯显然对这件事未有耳闻。年轻的小伙子听完上司的话,伸手接过文件袋,在瞥见上面的“马尔福”一名时愣住。

 

怎么……

这股熟悉的感觉……

 

“科普斯?” 本特利皱眉,对手下的走神很不满意。高管部门已经商量过,这次科普斯如果还结不了案,就让他收拾东西滚蛋。

年轻律师回过神来,抱歉地看向经理。后者失望地摇着头,离开座位,腿脚因为通风的老毛病而有些不太灵便。他一摇一摆地走到窗边,说:“你需要做的是收集庄园中所有的文字资料,尽可能地找到一份屋主人的遗嘱。”

钟表指向十点五十六。

“他们没有孩子吗?” 科普斯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能拥有庄园的富裕家庭,至少也该有两三个子女继承家业什么的。

本特利沉默了片刻,眼神聚焦在浮着晨雾的窗玻璃上。他伸出拇指,缓缓擦出一个透明的圈,视线移向公路上的车来车往,“一个男孩。”

科普斯抬起头。

“奇怪地死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本特利惋惜地叹了口气,瞟了眼手表,十点五十八。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椅背回到办公桌前,“具体的细节你在火车上自己看吧。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对待这个案子,这是对你的最后通牒。”

时针咔嗒指向十一点整,律师所大楼内的谈话声不约而同地暂停。科普斯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站定在静默的走廊里,闭上双眼。

 

缅怀的时刻,他脑海中掠过尘土飞扬的战场、摆满花圈的烈士墓碑和牧师们的哀悼。上世纪的灾难从未与他有过任何关联。他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同辈一样,生在和平时代、长在车水马龙的都市,硝烟仅为史书中的标点。但不知何故,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总能深切地感受到兵刃相对的残酷和生离死别的沉重。

秒针数过五十九下。最后一秒睁眼前,他看见自己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无法解释的那个场景 —— 

刺眼的青绿色光芒一闪而过,耳旁巨响过后,世界陷入完全的寂静。

 

 

——————TBC—————


*英佰瑞:英国的连锁便利店Sainsbury's。一磅店:英国版“一元店”,Poundland,大部分商品都只要一英磅,一般来说比普通连锁超市里卖得便宜很多(当然,质量也没有保证)。


*每年的11月11日是英国的一站纪念日,差不多提前两个星期就会有人开始佩戴红色罂粟花以表缅怀。纪念日当天11点正,按例人们都要自发地停下正在做的所有事情,进行默哀。


Music - "Last Words" (Jurrivh) 

评论

热度(323)

  1. 共3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